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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国悲剧精神论作者:寇鹏程一、中国悲剧精神?但是,首先,中国有悲剧吗?自从本世纪初王国维在其《红楼梦评论》中说中国人没有真正的悲剧开始,此后又有一大批学者诸如蔡元培、朱光潜、胡适、鲁迅、刘半农等人都批评中国悲剧的不彻底性,认为中国没有真正的悲剧。由于这些人对中国文化的深远影响,很多人不加分析地接受了他们的观点,使得“中国无悲剧说”广为流传,很多人提起中国的悲剧也立即就会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感觉,甚至对中国悲剧产生了一种轻视之情。中国究竟有没有悲剧也成了学界一直争论不休、到现在也没有解决的一个问题。鲁迅: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统统给他团圆。我觉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能简单化。最早提中国没有悲剧的有影响的人要算王国维了,当初他在《红楼梦评论》中说,中国的戏曲、小说都是乐天的,“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所以,他认为中国一直没有真正的悲剧,真正的悲剧只有《红楼梦》与《桃花扇》。可以说这是中国无悲剧说最早的滥觞了。但是,我们注意到王国维对中国悲剧做这样的评判完全是根椐叔本华的悲剧理论来判定的,王氏与叔本华一样把艺术看作解脱人生永恒苦痛的避难所,认为真正的悲剧就应该是弃绝人生、放弃生命的,他的悲剧理论完全是叔本华理论的汉语版。悲剧在这儿成了悲观的意思。所以王国维说“故吾国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王国维把具有“厌世解脱”精神的悲剧看作是真正的悲剧,把符合叔本华的理论的悲剧看作是真正的悲剧,并由此作出结论说中国没有真正的悲剧,这种评2判标准显然有以偏概全之嫌,不足以此为据的。我们再来看五四时期一批新文化运动的著名人物也纷纷声讨中国的悲剧,认为中国没有真正的悲剧。比如蔡元培《在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演说词》中说:“西人重视悲剧,而我国则竟尚喜剧。如旧剧中述男女之情,大抵其先必受种种挫折,或男子远离,女子被难,一旦衣锦荣归,复相团聚,此等情节,千篇一律。”胡适在《文学进化观念与戏曲改良》中说:“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点。无论是小说,是戏剧,只是一个美满的团圆。”鲁迅先生也认为中国实在少真正悲剧,指出“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统统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欺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的问题。”朱光潜先生也在他的《悲剧心理学》中说:“事实上,戏剧在中国几乎就是喜剧的同义词,中国的剧作家总是喜欢善得善报,恶得恶报的大团圆结尾……”我们看蔡元培、胡适、鲁迅、朱光潜等人,他们对中国现代文化的影响是很深远的,他们的看法本身确实也有一定的道理,因此很多人都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们关于中国悲剧的看法。但我们应知道这批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对中国悲剧“团圆主义”的批评实际上都是把悲剧看作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以此来批判中国旧的文化传统,以此作为反封建的一个武器,以此来宣传科学与民主的新思想,它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有其历史性价值,但他们的主要目的都不是就悲剧本身而探讨悲剧的,借批判悲剧进行启蒙和革命的工作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在当时整个时代都对传统中国文化进行大规模声讨的浪潮中,悲剧被有些简单地批判得体无完肤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说他们是以势反悲而不是以理反悲,以反传统之形势、大势来反对悲剧,而不是以学理来反对悲剧。胡适: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点。中国的悲剧确实很多都以悲开始,但最后都以“大团圆”的乐结束,有《红3楼梦》之悲则必有《红楼后梦》之喜,有《琵琶记》之分就必有《青衫泪》之合,生不能成连理,死后也要成鸳鸯、变蝴蝶。这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大团圆”的结局就是人们诟病中国悲剧,说中国无悲剧的主要原因。那么这样说来中国无悲剧就是因为这些悲剧的结尾是“大团圆”了,如果让这些悲剧的结尾都换成剧中人物各分东西,各自死去的“大分散”,这些悲剧就是真正的悲剧了,或者说只要是“大团圆”结局就不是真正的悲剧了,那么这样说来一部悲剧是不是真正的悲剧的标准就在于它结尾的形式是悲惨的还是欢乐的了。这显然有简单化之嫌,而且与悲剧创作的实践也是相背离的,实际上很多很“团圆”的戏剧可能是“很悲剧”的,“很分离”的戏剧可能是很喜剧的,我们不能简单地只是以结尾来判断一部作品是悲剧还是不是悲剧。比如西方很多悲剧就是“大团圆”的结尾,像古希腊的悲剧《伊菲革涅亚在陶立斯》,献祭的伊菲革涅亚在马上就要被杀死的时候被牧神救走,而她的弟弟也在将要被杀死的时候被伊菲革涅亚认出而幸免,这完全是以悲始以乐终,但是没有人说它不是真正的悲剧。又如莎士比亚著名的悲剧《罗米欧与朱丽叶》,这两个有着深仇大恨的家族在罗米欧与朱丽叶死后,被他们儿女的爱情所感动,两个家族又重归于好。这何尝不是一个光明的尾巴,“大团圆”的结局呢,但是它确实是一部真正悲剧。再比如高乃依的悲剧《熙德》,罗狄克为了家族荣誉,就必须找自己未来的岳父报仇,杀了岳父而与自己的未婚妻结下了家族的仇怨,最后却由于罗狄克为国立功,国王出面调解,一对有情人捐弃前嫌,终成眷属,皆大欢喜。其实西方的很多悲剧同样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大团圆”的,但他们仍是真正的悲剧,但为什么中国悲剧的这种结尾就受到特别激烈的“非议”呢?可以说人们对中国悲剧的批评带有一定的盲目性。二、何为真正的悲剧4所以,问题的关键是什么是真正的悲剧?古希腊的悲剧是悲剧的经典。产生于古希腊的悲剧作为“山羊之歌”是在酒神节上演出的,万人聚会,人山人海,庆祝今年的丰收,祈祷来年的好运,它就是在这种充满喜庆、欢闹的节日里的一个盛大的演出,尼采认为这是一种“酒神”的沉醉酣畅和“日神”的绮丽绚烂的结合,看来悲剧产生的时候是欢乐的,它与悲惨没有关系。古希腊的悲剧主要是一种命运悲剧,它表现的是人在与外在必然力量的战斗中,感觉到外在力量的强大、不可战胜,感觉到自身力量的弱小这样一种人类处境。在这种处境下,人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顾影自怜,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甚至自毁自戕,引颈坐等那将要到来的命运;另一条是自强不息,百折不挠抗争那明知不可改变的。选择前者就是无价值,选择后者就是悲剧。悲剧就是选择。古希腊的悲剧就是选择的后者。它并不只是表现人们的无能为力,只是给人们带来毫无希望的绝望,相反它强调的是人在不可抗拒的神的面前的勇敢的表现和作为。在那强大的神的面前人并不甘心束手就擒,也绝不只是坐等神的旨意的实现,虽然它的旨意一定要实现。人是一定要通过自己的行为去与神抗争的,即使抗争的结果总是失败。它并不因自己的弱小而坐以待毙,而无所作为,再弱小他也要做最强大的抗争,甚至越弱小越抗争,正是这种无尽的抗争行为本身构成了悲剧最核心的本质。不管对方的力量多么强大,人也要去与他“作为”,与他拼命,不管这作为的结果若何。比如《俄狄浦斯王》,比如《普罗米修斯》,他们是真正的悲剧,因为他们的命运是神已经决定了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但他们却决不甘心命运的安排,坐等命运的实现,而是以自己的行为与命定的命运做着顽强的斗争,渴望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虽然他们的命运最终与神的安排一丝不爽。他们的行为不是可笑的,不是白费心思的,他们是认真的,他们也因此是可敬的,5也因此为人所千古传颂,它也因此是悲剧的。悲剧就是与神抗争的人。古希腊的悲剧是悲剧,这不在于它表现的命运的强大,不在于灾难的多少,不在于结局的是否圆满,而在于面对灾难的人一定要抗争那不可抗争的灾难的精神。这就是古希腊悲剧的精神,真正的悲剧精神。夸父逐日,渴死道中,实也没有“光明的尾巴”。这种抗争精神让人不由得生起一种崇敬之情,不由得以自己与悲剧主人公是一样的人而感到作为一个人的伟大和光荣,骄傲和自豪,尊严和崇高。对方力量越是强大,人越是抗争,人越是抗争就越是崇高。所以悲剧的关键不是结局,而是人在面对悲剧的处境时是否去抗争,是否去努力,是否去作为。“不作为”就不是悲剧,悲剧就是人的作为。敌对力量越强大,我的力量越弱小,而我以越弱小的力量去对抗越强大的敌人,悲剧性就越强。努力行为的多少就是悲剧性大小的标志。真正的悲剧就在于人面对强敌是否抗争。在悲剧处境中抗争就是悲剧。不抗争就不是悲剧。抗争得越多就越是悲剧。这种不尽抗争的精神就是悲剧的精神。这种精神给人的不是颓唐,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振奋和昂扬,崇高和伟大。悲剧也因此是乐观的。悲剧也因此是痛快的。由痛到快,不痛不快,大痛大快,越痛越快。这样的酣畅淋漓,就是“净化”。所以在那热闹的酒神节上演出悲剧也是再合适不过的。所以真正的悲剧不是悲观,不是悲惨,也不是灾难,也不是眼泪和哭泣,不是是否有“大团圆”的结尾。你可以从头笑到尾,但可能仍是悲剧,你也可以从头哭到尾,但可能仍是喜剧。在哭中添上几声笑,这哭可能更悲,在笑中添上几声哭,这笑可能更喜。真正的悲剧就在于人以弱小之力无畏地、无息地、无悔地去抗争强大的、顽固的、蛮横的异己之力。这种抗争有幸得胜,但更多的是粉身碎骨,但这种不息的抗争行为本身却是一股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6它就是悲剧精神之所在,只要有这种抗争精神,就是真正的悲剧。因此,真正的悲剧就是由两个因素构成的:一个是悲剧性的处境,即人所面临的远远超过自己的外在强力;另一个就是人面临这种强力的时候蹈死不顾的抗争态度,没有这种处境不是悲剧,有这种处境而没有人的抗争行为同样不是悲剧。悲剧是可歌可泣的,可歌的是人在强力之下的行为,可泣的是人所面临的外在强力。只有可泣不是悲剧,只有可歌同样不是悲剧。因此,真正的悲剧就是人在悲剧性处境下的坚强行为。中国的悲剧是“乐感”背后的更深层的“悲感”基础上形成的悲剧。以此,我们看中国其实从来就是不乏悲剧的,从来就具有悲剧精神的。神话故事中的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刑天舞干戚等等,他们的那种悲剧精神是明显的,也是感人的,令人震撼的,他们不仅有悲剧的处境,而且也是在做无尽的抗争,他们的抗争是不会成功的,但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这种抗争。这种悲壮的行动与我们常说的悲剧精神也是相符合的,与希腊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狄蒲斯王》具有同样震撼人心的力量,他们是真正的悲剧。像《孔雀东南飞》这样的作品,焦仲卿、刘兰芝在他们的悲剧处境中也同样做了无尽的抗争,从告诉母亲“终老不复娶”到最后双双用尽他们最后的力量——他们的生命去争取自己的胜利,这是真正的悲剧。《霸王别姬》是真正的悲剧,倒并不是因为项羽霸王终于死了,落得一个悲惨的结局,而是因为他终于用自己的行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等着被别人来结束他的生命,在惨淡的困境中完成了一个英雄最后的壮举。他是一个失败的英雄。悲剧就是失败的英雄。作为一个英雄他失败了,他失败了仍被看作英雄,这就是悲剧。《窦娥冤》是悲剧,为了自己的清白,窦娥做了不屈不挠的斗争,直到死也没有屈服,还发下三道誓言为自己抗争,这是真正的悲剧精神,真正的感天动地,真正的悲剧。像纪7君祥的《赵氏孤儿》,面对屠岸贾要杀尽晋国“半岁之下,一月以上”的婴儿的白色恐怖,程婴、公孙杵臼等人并没有被吓破胆,而是视死如归和屠岸贾进行殊死的壮烈斗争,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生命来救出赵氏孤儿。其实孤儿有没有被救出来在这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他们迎难而上,无怨无悔、无私无畏的战斗精神,在那张牙舞爪的邪恶面前他们仍然毫无畏惧地与那远远超过自己的外在强力做着不屈不挠的斗争,这个拯救过程本身就是惊天动地的,就是可歌可泣的,就是悲剧的。这些都是真正的悲剧。所以,中国并不是没有悲剧的。其实,中国一直都没有缺少过悲剧性的处境和在这种处境下的勇敢选择。其实中国何尝缺少过悲剧呢?但是中国的悲剧精神又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这种独特之处就在于中国文化深层是一种“悲感文化”,而表面的形式却是一种“乐感文化”,中国的悲剧就是在这种表层“乐感”背后的“悲感”基础上形成的。先秦理性、实用主义、乐教诗教的“乐感”文化已经为人所熟知。但是“乐感”却只是表面的现象,中国文化其实一直都是沉重的,它是世界上最沉重的文化之一,它的背后一直有一种深深的“悲”作为基础。它是太悲了而不得不乐的文化。中国文化的这种“悲”来自于他们太多的理性所带来的沉重,来自于他们太早的成熟所带来的压抑。我们看中国人实际上是没有真正的神话的,没有真正的童年的。神话是人们儿童时期的天真的幻想,充满嬉
本文标题:中国悲剧精神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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