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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浅说》作者:陈鼓应作者的话在我的第一本书《悲剧哲学家·尼采》前言里,我曾经说过世界上有两本书是我最喜爱的:一本是中国的《庄子》,另一本是德国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两者在思想解放与个性张扬方面,有许多共同点。而尼采的激情投入与庄子的清明超脱,正有如希腊悲剧与狄奥尼索斯(酒神)与阿波罗(太阳神)两种精神力量的相互对立而又相互协调一样,迹反映着历代知识分子内心的种种冲突与求取平衡。看来,一个人生活的体验愈多,愈能欣赏庄子思想视野的宽广、精神空间的开阔及其对人生的审美意境;一个人社会阅历愈深,愈能领会庄子的“逍遥游”实乃“寄觉痛于悠闲”,而其思想生命的底层,则未始不潜藏着浓厚的愤激之情。我对庄子兴趣,最初是由好友包奕明引起的。在大学期间,以学习西方哲学为主,老庄哲学虽列为必修课程,但除了听到一些本体论、宇宙论的概念术语之外,并无所获,对于老庄思想的精髓,更不甚了了,我读研究所时,在研究尼采著作之余,也喜读存在主义的作品,奕明兄多次对我说:“庄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很有存在主义的竟味。”他的一番话引起我的好奇,由好奇而嚼读《庄子》。这本小书是研读《庄子》后有所感发而写的,原各《庄子哲学》,1966年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现在,这本小册子能和大陆读者见面,首先要感谢三联书店的朋友们。庄子的影像在一个混乱的社会里,庄子为人们设计了自处之道。在他所建构的价值世界中,没有任何的牵累,可以悠然自处,怡然自适。从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到,太平盛世时,儒学思想往往抬头,因为儒家确实提供了一套适于当时人际关系的伦理基础。于是,治者们也乐于将整个社会结构纳入伦理关系中,以维系社会秩序,使其井然。然而,历代毕竟乱多于治,每当政情动荡,社会大乱时,儒学思想便失去效用,而道家思想则应时而兴。因为道家并不抱持着冠冕堂皇的道德原则,而能深入人性,切中时弊,彻察动乱的根由;它正视人类不幸的际遇,又能体味人心不安的感受,对于饱经创伤的心灵,尤能给予莫大的慰藉。因而,中国历代的变动纷扰,对于儒家而言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结果每每由道家承担起来。而道家集大成的人物,便是庄子。今天,我们置身于史无前例的繁复而混乱的社会形态中。庄子思想对于我们,或许更有一种特殊的感受与意义!请想想我们今日所生活的世界:现代高度机械化的结果,早已使得优游的生活成为过去。每个人只是急躁而盲目地旋转于“高速”的漩涡中,像是被恶魔赶着,匆匆忙忙地承受随波逐流。都市文明的生活,使人已不再和泥土或自然有任何接触,田园生活那种优美而富有情调的方式亦已被毁坏。集体主义的猖獗,使人民奋励的情绪被官僚化的教条压抑净尽,生动的精神被僵化的形式扼杀殆尽……这种种感受,使你接触庄子里,更能增加你对他的体味。只要开始接触庄子,你便会不自主地神往于他所开辟的思想园地。在那里,没有“撄人之心”的陈规,没有疲惫的奔波,也没有恐怖的空虚,更没有压迫的痛苦。凡是纠缠于现代人心中那些引起不安情绪的因素,全都在庄子的价值系统中烟消云散。他扬弃世人的拖累,强调生活的朴质。蔑视人身的偶像,夸示个性的张扬,否定神鬼的权威……总之,接近他时便会感到释然,在他年开创的世界中,心情永远是那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一、贫穷的生活提起庄子,多少给人一种神奇的感觉。他的家世渊源不可知,师承源流不清楚,生死年月也史无明文。在当时,没有人为他做传,也没有自述之文,因而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幸好,在《庄子》书内,他的学生偶尔散漫地记载着他的一些行谊事迹,凭着这一鳞半爪的资料,也可在后人心中留下一个特殊的影像。庄子生活贫穷,在《庄子》书中也有记述,例如一篇关于他向人告债的故事:庄周家里贫穷,所以去向监河侯借米,监河侯说:“好的,等我收到地方人民的租税时,我会借三百金给你,行吗?”庄子听了,心里很不高兴,说:“我昨天来的时候,中途听得有呼唤我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在车轮辗过成洼的地方,有一条鲫鱼。我便问它说:“喂,鲫鱼!你在这里干啥呢?”鲫鱼回答说:“我是东海的水族。你有少许的水救活我吗?”我说:“好的,等我到南方游说吴越的国王,激引西江的水来迎接你。可以吗?”鲫鱼听了,心里很不高兴,沉着脸说:“我因为离了水,失去了安身之处,我只要少许的水就可以得救。你说这话,不如早一点到干鱼市场上去找我吧!”(《外物》,下引只注篇名,不注书名)。这故事虽是以寓言的方式表述,但他的家贫,确是实情,另外一段记载也可看出他那穷困的样子:庄子身上穿子一件打补丁的粗布衣服,脚下踏着一双用麻绳绑着的破布鞋去见魏王,魏王说:“先生,你怎么这样疲困啊?”庄子回答说:“这是贫穷,并不是疲困。……”(《山物》)事实上庄子是既贫穷又疲困,在那“昏君乱相”的时代,只有小人才能得志,让我们再看一个例子: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宋王派他出使秦国。他去的时候,只得到宋王给他几辆车子,到了秦国,秦王很高兴,赏给他百辆车子。他回宋国,见了庄子便说:“住在破巷子里,穷得织草鞋,饿得颈子柘槁,面孔黄瘦,在这方面。我可赶不上你,至于一旦见了大国的国君,就得到上百辆的车子,这就是我的长处了。庄子回说:“我听说秦王得了痔疮弄破,就可得到一辆车子,谁给他治,谁能把痔疮弄破,就可得到一辆车子,谁能舐他的痔疮,就可得到五辆车子,治病治得越下流,所得的车子处就越多。你是不是给秦王治过痔疮?怎么搞到这么多的车子呢?还是走你的吧!”(《列御寇》)庄子后学所记的这些事例,如果是真的话,在对话中倒透露了一些庄子的生活实况:他“住在破巷子里”,饿得面黄肌瘦,这和“在陋巷”“单食瓢饮”的颜回,岂不成了难兄弟了吗?营养不足的颜回,可怜不到三十岁就夭折了,庄子倒命长,一口气活到七十岁,从文章的气势上看来,还好像精神抖搂的样子!如果庄子真是只靠着“织草鞋”来维持生计,那和荷兰大哲斯宾诺莎(Spinoza)的磨镜过活,实有其共同的意义,他们都把物质生活的需求降到最低的程度,而致力于提升精神生活。二、喜鹊的故事在生活态度上,庄子是顺其自然的。他认为如果一心一意去计算人家,必然会导致物物相残的后果。庄子这种想法,见于一个有趣的寓言上:庄周到雕陵的粟园里玩。走近篱笆,忽然看见一只怪异的鹊从南方飞来,翅膀有七尺宽,眼睛直径有一寸长,碰着庄周的额角飞过去,仿宋在粟树林中。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呀!翅膀大而不能远飞,眼睛大而目光迟钝。”于是提起衣裳,快步走过去,拿着弹弓窥伺它的动静。这时,忽见一只蝉儿,正得着美叶荫蔽着,伸出臂来一举而搏住蝉儿,螳螂意在捕蝉,见有所得而显露自己的形迹,恰巧这只怪鹊乘它捕蝉的时候,攫食螳螂,怪鹊见利而不觉自己性命的危险。庄周见了不觉心惊,警惕着说:“唉!物与物互相利害,这是由于类之间互相招引贪图所致!”想到这里赶紧下弹弓,回头就跑,恰在此时,看守果园的人以为他偷粟子,便追逐着痛骂他。(《山木》)所谓“螳螂捕蝉,黄鹊在后”,这个有名的典故就是从这寓言出来的。由于寓言引出一个结论:成心谋算他物,就会招引别物来谋害自己。因而,惟有泯除心计,乃能免于卷入物物竞逐的循环斗争中。然而世人却往往一味追求欲念而迷忘本性,这就是庄子所谓:“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惟欲念是无穷的,而满足总是有限的,这样必然会导致悲惨的后果。但这观点,现代人是无法接受的,因为现代人往往沉湎物欲,一去而不知返。三、终生不仕有人说:“哲学家的生活是一种性的游戏,不是尘世的情欲生活。”(JosjahRoyce:《近代哲学的精神》)诚然,庄子的生活确是充满了艺术性的游戏意味。无视于大千世界的诱惑,据记载,他也曾有过显达的机会,但却断然拒绝了。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了两位大夫先去表达他的心意:“我希望将国内的政事委托先生!”庄子持着鱼竿头也不回,遂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国王把它盛在竹盒里,用布由包着,藏在庙堂之上。请问:这只龟,宁可死了留下一把骨头受人尊贵呢?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两位大夫回答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庄子说:“那么,请便吧!我还是希望拖着尾声巴在泥巴里爬。(《秋水》)在另一篇内记载着类似的事情:有人延聘庄子。庄子回答使者说:“你没看见那祭祀宗庙的肥牛吗?披上乡花的单子,吃着丰盛的食物,等到一朝牵扯入大庙堂里去,虽然想做一只孤单的小牛,能办得到吗?“(《列御寇》)司马迁的《世记》有记载上述故事:楚威王听说庄子很有才干,派了两位使者,带着贵重的礼物,聘请他做楚国的宰相,庄子哂笑地对楚国使者说:“千两黄金确是很重的聘礼,宰相也确是尊贵的地位。可是你们没有看见过祭祀天地时供神用的肥牛吗?养了好几年,养肥之后宰了,给它披上文采的锦秀,抬到大庙里去,在这时候,即使它想做一头孤单的小猪仔,办得到吗?你们赶快走开,不要玷污了我!我宁愿在泥巴里游戏,终身不做官,只图个逍遥自在。(《史记·老庄中韩列传》)庄子坚定地抛开了沽名钓誉的机会,这类逸事,经过正史的记录,更增加了不少的光彩。他对于高官轩冕确实有一种洁癖,倒不是故意造作的。四、契友惠施庄子这般旷达的心境,视富贵荣华有如敝屣。其高超之生活趣,自然超离人群与社群。无怪乎在他眼中,“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天下》)既然这样,就只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了。像庄子这样绝顶聪明的人,要想找到一两个知己,确是不容易,平常能够谈得来的朋友,除了惠子之外,恐怕不会再有其他的人了。他们都好辩论,辩才利无比们亦很博学,对于探讨知识有浓厚的热诚。惠子喜欢倚在树底下高谈阔论,疲倦的时候,就据琴而卧(“倚树而吟,据槁酲而暝”)这种态度庄子是看不惯的,但他也常被惠子拉去梧桐树下谈谈学问(“惠子之据梧也……”)或往田野上散步,一个历史上最有名的辩论,便是他们散步时引起的:庄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小白鱼悠闲地游出来,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问:“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庄子回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惠子辩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准此而推,你既然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是很明显的了。”庄子回说:“请把话题从头说起吧!你说:‘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云云,就是知道了我的意思而问我,那么我在濠水的桥上也就能知道鱼的快乐了。”(《秋水》)庄子对于外界的认识,常带着观赏的态度,他往往将主观的情意发挥的外物上,而产生移情同感的作用,惠子则不同,他只站在分析的立场,来分析事理意义下的实在性。因此,他会很自然的怀疑到庄子的所谓“真”。庄子与惠子的辩论,如果从“认知活动”方面来看,两人的论说从未碰头;如果从观赏一件事物的美、悦、情这方面来看,则两人所说的也不相干。而只在不同的立场与境界上,一个有所断言(“知道鱼是快乐的”),一个有所怀疑,(“你既然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是很显然的!”)他们在认识的态度上,便有显著的不同;庄子偏于美学上的观赏,惠子着重知识论的判断。这不同的认知态度,是由于他们性格上的相异;庄子具有艺术家的风貌,惠子则带有逻辑家的个性。庄子与惠子,由于性格的差异导致了不同的基本立场,进而导致两种对立的思路——一个超然物外,但又返回事物本身来观赏其美,一个走向独我论,即每个人无论如何不会知道第三者的心灵状态。庄子与惠子由于基本观点的差异,在讨论问题时,便经常互相抬杠,而挨棒子的,好像总是惠子。在《逍遥游》上,庄子笑惠子“拙于用大”;在《齐物论》上,批评他说:“并不是别人非明白不可的,而要强加于人,所以惠子就终身偏蔽于‘坚白论’”(“非所以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德充符》上也说惠子:“你劳费精力……自鸣得意于坚白之论。”这些批评,庄子都是站在自己的哲学观点上,而他最大的用意,则在于借惠子来抒发己意。另外《秋水》篇记载:惠子在梁国做宰相时,庄子去看他,谣言说庄子是来代替惠子的相位。惠子心里着慌,便派人在国内搜索庄子三天三夜。后来庄子去见惠子,对他讲了一个寓言,把他的相位比喻猫头鹰得着臭老鼠而自以为美。这故事恐怕是他的学生假托的,不过庄子与惠子,在现实生活上确实有很大的距离;惠子处于统治阶层,免不了会染上官僚的气息,这对于“不为轩冕肄志,不为穷约趋俗”的庄子,当然是很鄙视的。据说惠子路过孟诸,身后从车百乘,声势煊赫,庄子
本文标题:庄子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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