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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光山路很滑,祖父却照例缓缓地走着,厚绒衣裹着的两手背在身后,欠着腰,脚在泥泞中左右探着。他将帽檐向下遮,挡住未尽的一点余芒,而刺入我眼睛的,是那道在颠簸起伏里忽明忽暗的,随祖父而来的光,那是什么?祖母“头七”烧完,我家按规矩做东,宴请了前来祭奠的亲眷。院中围满八桌,灶火炊烟蒸腾环绕在方寸之地内,我的目光在不断寻找祖父,四处找不见人。我信步走出,只见院口一方供人歇足的小石板上,祖父蹲在那里,不住地抬头远视。冰封的大坝,乳白色的山峦在湖面映出凹凸不平的影子,祖父的目光一片惨白,我躲在漆门后,不敢叨扰他。祖父又低头掏着口袋,摸出用麻皮纸包着的一个布包,将它揣在怀里,用两只苍老的手掌蹭着。他将系带解开,吹着气拂拭,我悄悄凑过去,探着头看,光影从叶隙间漏下撒成片,笼在祖父手中,挟着强劲的风,射出一道金光来,我的眼睛跟着锥痛,模糊地看到,那是一块表。临行,祖父拦住即将启程的我,他唇齿翕动,双手来回蹭着,脸有些涨红,掏出一块表。他低眉揩了揩汗,像是不舍心爱玩具的孩童,缓缓开口:“表停了,拿回去修修吧。”我这才仔细端详那块表,古铜色的表带缠绕着一枚三指宽的圆盘,发锈的磨金边框上有龟裂的纹路,渗出久远的年代感。它外周镶有两轮细金丝,连同罗马计时数字都是通体的金,秒针拼命旋着而时针不再跃动了,静静杵在午夜的时刻。在一片泛黄的胶卷中,我隐约记得,葱郁的矮松下,一对夫妻挽着彼此的手,满脸笑意,挺拔的青年男子腕上也戴了一块表,浅黄的系带上缀满崭新的金钻,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闪烁着,形成一团光晕。青年的眉目舒展着,两腮鼓鼓的,格外好看。父亲说过,那便是祖父和祖母。“一定记得捎回来!”祖父的叮嘱将我的思绪牵回,我先是一怔,随即追上了他:“忘不了,忘不了!”祖父和祖母生在山坳里,长在翠湖边,老屋不远处有一片三亩大的苹果园,再十米有一片杏林。每逢丰收季,祖母拾篮,祖父摘果,一山倾倒的绿意,便是他们的天下,翠鸟衔来一季季春,那随水流落的花瓣像极了他们流远的岁月。但祖母身体渐衰,在最后的十年里只能通过血液透析续命,祖父便载她去二十里外的县城诊治,披星戴月,从始至终。祖父厮守着山坳里日复一日的熹微黎明和沉沉落日,他深窦的眉峰,常常只为祖母解开。家门口的青杏,我尝来,只觉甜甜的,也酸酸的。不日,表已修缮如初,我急忙催父亲带我回乡。带着一路颠簸所携的泥泞,车停在院口,我将手表递给祖父,他纽紧的额角这才慢慢舒开,眼中叠起温柔,又涵括了如孩童般失而?偷玫幕队洹W娓覆皇庇檬植渥疟恚?神气地踱来踱去,矮松细碎晃动的影子中渗出焦黄的色泽,我依旧看到,风在穿越,祖父两团鼓鼓的腮,映射在午后山河的尘垢中。随表而来的光泽,流过树阴,流过身体……又是黄昏,暮色逼近坝口,夕光沉在村坳树的肩头,一群红瓦屋舍连同山屿被点亮了,我扒车窗向外张望,祖父踮着脚,努力向上拔着腰,在金灿的亮光下挥动双臂。酱橘色的天地被剌开一道刺眼的口子,射出夺目、暖晕的光束。那种色泽,我至今仍清楚地印刻在心底。
本文标题:金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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