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与梦魇：文峰偷税案内幕

文峰美发美容店对上海文峰美发美容公司来说，严冬已经提前到来。这家仅在上海就有近40家连锁门店的公司，是国内规模最大的美发美容企业之一。最近因卷入特大偷税案，“文峰”深受打击。“文峰”拥有者陈浩的妻子许娇春和公司另外3名骨干成员已被刑事拘捕，等候审判。陈浩——这个身材不高、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湖南人曾经是他这个行业里的巨人。在接受本刊独家专访时，今年42岁的他接连不断地抽着中华牌香烟。对过去的思考和假设让他常常夜不能寐。为掩饰倦容，他最近戴起了墨镜，即使在室内也如此。对一个酷爱抛头露面的“明星”式企业家来说，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变化撰稿／陆世纶(记者)陈浩名片上的头衔有十项之多：中华十大管理英才、世界美容师协会华人会长、浦东十大杰出青年、浦东新区人大代表、科学中国人十大新闻人物等等。陈浩说，这是老名片，新的上面还要多。然而他说这话时透露出一股过去从未有过的自嘲。他应该很清楚，这张名片上的很多荣誉都将离他而去。陈浩10岁时就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他出生在湖南安乡县一个贫穷封闭的小山村。陈浩当年穷得连一条长裤都没有。在他10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陈浩所在的班级被指定上台表演节目，并规定必须穿长裤。陈浩只得向其他班的同学借长裤，但他最后只借到一条女裤。他只能穿着这条女裤上台演出。当台下观众冲他发出阵阵耻笑时，陈浩想到了自杀。这一次，陈浩的处境要比多年前的那个儿童节难堪几万倍，他又会如何面对呢？他说，他不会再有这样的念头，但他的行为方式将彻底改变。“我不想再当公众人物了。”他说。热衷名声也许无法忘记幼年时期所受到的屈辱，陈浩在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在极力向人们证明他的价值。他对名声热衷到令人反感的地步。比如，他将自己的标准像注册为企业商标，张贴在他的所有连锁美发美容店的门口。他在自己的企业里办起了“报纸”、“杂志”、“广播电台”，用以“报道”他的行踪和他在各种场合的讲话。他将自己和政府领导人、社会名流的合影悬挂在他的王国里的每个角落。他举止缓慢，讲话细声细气、湖南乡音浓重，给人感觉他在模仿某个伟人。他在自己的企业里所做的事与一个独裁者在一个国家里所做的差不多。“文峰”的一位员工说，“他喜欢恭维，哪个姑娘长得漂亮又会拍马屁，他就提拔她当经理。”但陈浩总的来说还不是一个暴戾的独裁者。其实他无须通过这些方式也能获得手下人的尊重。陈浩的商业天赋在他的家乡已得到证明。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用多种中药配制出一种非常有效的鱼饵，他用这种自制的鱼饵钓鱼，同时也叫卖鱼饵。他用卖鱼和鱼饵积累的钱买了一台廉价的照相机，自学起了摄影，然后自己动手盖了一个简陋的平房——他的家乡的第一家照相馆就这样诞生了。这些生意使陈浩成为他家乡的首富。他是那里第一个拥有两层楼房的人。8年前，当陈浩揣着借来的20万元钱只身来到上海时，他对美发美容还一窍不通。他捧着上海地图走破了4双鞋，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商机。他的第一家店开在紧靠陆家嘴金融贸易区的浦东大道上。那时浦东新区正疾驶在起飞的跑道上，远未像现在这样繁荣，像样的美发美容店很少。陈浩无疑在正确的时机、正确的地点干了一桩正确的事情。“文峰”产业链陈浩最令人吃惊的本领在于，他能像卖面包一样在全国50家连锁店里销售他的高度规范化的美发美容服务。在他之前，没有人敢做这样的尝试。陈浩是建立产业链的“大师”。如今，在这个行业里，除了少数国有企业和美发师自立门户以外，绝大多数业主实际上经营的是一个平台：他们给美发美容师提供场地，后者没有基本工资，而是按一定的比例从自己创造的营业额中提成。所以能否吸纳足够多的技术人才是这个平台成功与否的关键。技术人才频繁跳槽是这个行业最大的隐患。陈浩巧妙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他创建了“文峰职业技能培训学校”，栽培“文峰”自己的美发美容师。眼下，这所面积达6500平方米的学校不仅每年向“文峰”近乎疯狂的扩张提供2000名新鲜血液，而且成为陈浩的一个重要财源。大多数学生来自相对贫困的地区，他们在缴付3500元至10000元不等的学费后成为“文峰”的一员，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能够学到一技之长，还能够在上海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使他们对既是师傅又是老板的陈浩感恩戴德、忠心耿耿。公平地说，陈浩对手下员工还算不错。“文峰”员工按照他们各自创造的营业额的高低提取24%至40%不等的收入，这与这个行业平均20%的提成水平相比，简直算得上“仁慈”。情感和经济的纽带使“文峰”的员工队伍超级稳定。对竞争对手来说，陈浩的可怕就在于他建立了一个堡垒似的自给自足的独立王国。他不给别人任何赚他钱的机会。在建校之后他又建立药厂，研发、生产“文峰”连锁店所使用的各种美发美容产品。这是一个利润极高的领域。这一切使“文峰”的低成本扩张变得势不可挡。事实上，这是陈浩最拿手的活儿——用自制的鱼饵钓鱼。陈浩这次真的赚到了大钱，但他的生活方式却并没有因此发生改变。他至今仍然居住在浦东崮山路上一处当时售价每平方米2000元的100平方米的居室里。他有很多好车，但他很少乘坐，它们基本上用于公司的公关业务。陈浩说他8年来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他早晨8点准时到学校，给学生们上一上午的课，中午吃职工午餐，下午在办公室处理文件，晚饭后到崮山路上的“文峰”总店为预约的疑难杂症患者做美容，通常要到深夜12点才能回家——每天如此，从不改变。在他的宏大目标——让“文峰”成为中国首家上市的美发美容企业——没有实现之前，他不准备给自己放哪怕一天的假。陈浩最大的乐趣是到下面店里视察他的队伍并发表演讲。他给自己3500名员工设计了统一的肩上戴星的制服，看上去就像是一支军队，所以陈浩的开场白总是：“文峰将士们！”许多人厌恶陈浩用纯朴的革命口号为自己脸上贴金。陈浩将“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经商”、“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为人民服务”这样的口号标语，贴在他的学校和店堂门口。陈浩说，他的目的是为了在这个混乱的口碑不佳的行业中建立某种正规的形象。他的店里没有发型过于前卫的美发师，完全拒绝色情，尽量收费公平，如果你不是要求苛刻的艺术家，“文峰”的技术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陈浩说，他张贴自己的头像主要是为了“打假”，在“文峰”大获成功后，店名中带“峰”的美发店就像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他还说，他追逐名声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人们重新看待“长期受到歧视的经常和违法乱纪相提并论”的美发美容行业。他差一点就做到了。“反叛者”很显然，陈浩至今都不明白，这种极度个人化的管理模式，就像一只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他迟早会有问题。陈浩聘请的“文峰”学校前任校长王贤文，就是敢于向陈浩头上的光环发起挑战的“反叛者”之一。陈浩相信，王贤文与“文峰”偷税问题的曝光有关。陈浩对这个与他同龄的东北人评价极低，说他除了环境卫生搞得还不错之外简直一无是处。在王贤文任职期间，学校发生过好几起学生罢课事件。但据文峰员工反映，王贤文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在学生中有一定威信。问题在于，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他讨厌“文峰”的企业文化。他在自己根基未稳的情况下就频频放炮：“陈浩的像可以摘下来了！”“这种全是陈浩的照片和讲话的报纸有什么看头？”“陈浩的这些头衔都是花钱买的！”当然他遭到拥戴陈浩的人的反对。陈浩说，王贤文仇视自己主要是由于他没有答应王贤文在利益上的要求。王贤文在校长试用期满后向陈浩提出过一个方案：学校每年营业额在500万以下，他和陈浩2／8分成；500万以上3／7分成。陈浩说，在他聘用王贤文当校长之前，学校的营业收入已接近1000万了，王贤文来了之后没有任何增加，如果同意这个方案，王贤文轻易就可得到每年250万的收入。陈浩嘲讽说，这个价码可以把哈佛大学的前任校长请来“文峰”了。“文峰”的另一名员工反映，造成王贤文与陈浩最终决裂的原因是一个女人——“文峰”江宁路分店的美容经理。这个今年24岁的漂亮能干的姑娘是陈浩最欣赏的学生之一，但她却与王贤文走得很近。王贤文还到处向人炫耀这种关系，搞得“文峰”人人皆知。陈浩对这件事的反应显然有些过度：他决定将这个姑娘调往北京。“我输了。我低估了感情的力量。”陈浩后来对身边人说。从今年2月份开始，浦东新区税务局、黄浦区税务局、上海税务稽查局在接到举报后先后来到“文峰”查账。陈浩说，他们查下来的结论是，“文峰”交税肯定有问题，需要补税。陈浩说，他对这个结论并不感到吃惊，“文峰”一开始享受定额税，所以企业基本上不认真做账。“文峰”一直没有聘请过有经验的专业财会人员，后来想请也请不到了，因为前来应聘的人了解后觉得，“文峰”的账目实在太乱，简直无法恢复到正常状态。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今年，造成谁都不清楚“文峰”到底要交多少税。陈浩说他当场就向税务人员表态，“文峰”会全力配合，有错就改。然而，陈浩说他最终等到的，不是通知他该补多少税的通知，而是刑事拘捕。陈浩回忆说，今年4月14日那天，突然来了4辆警车，十几个人。他们带走了他的妻子许娇春和会计伏秀英。5月19日，“文峰”制药厂的前任厂长孙岳刚、会计钟胜国也被拘捕。案情上海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房定桦警官告诉本刊记者，“文峰”偷税案具有典型意义。美发美容业已经逐渐成为中国新经济的增长点，去年它创造了国民生产总值的1.8%，达1680.4亿元。美发美容企业大多数为非公经济，但他们所上缴的税收与其蓬勃发展的态势严重不成比例。1997年12月，上海文峰美发美容公司在黄浦区税务部门领取了税务登记证。在2003?年5月前，税务机关对“文峰”实行定期定额征税，每月仅要求该公司纳税2.8万元。在这之后，“文峰”企业迅速壮大。从2002年5月开始，税务机关决定对“文峰”实行查账征收，即按实际营业额申报纳税。房警官介绍说，文峰美发美容公司是“文峰”的主业，为了少缴税款，他们让下属分店将每天的营业收入直接存入以许娇春等人在本市银行开设的私人账户。同时，许娇春指使会计伏秀英按照每家分店只缴纳4000元左右税金的标准，倒轧出虚假的营业收入，编制虚假会计报表向税务机关申报纳税。迄今为止，上海文峰美发美容公司采取这种手法，隐匿应税收入共计3704万元，偷逃国家税款297.8万元。文峰美发美容公司使用的是自己的制药公司生产的产品。税务机关认为，虽然文峰美发美容和文峰制药是关联企业，但两家公司在财务上是独立核算的，两家之间的销售行为应当属于应纳税行为。但文峰制药在2002年8月至2003年3月期间，为少缴纳税款，通过隐匿“出库单”、编制两套“库存明细账”的手法隐匿大量销售收入，并按照每月只缴纳5000元左右的税金，编制虚假会计报表，偷逃税额227.2万元。专案组判定，没有充分证据证明，文峰美发美容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陈浩在涉嫌偷税过程中起到了决策作用，或者对直接责任人员涉嫌偷税犯罪进行了组织指挥，而陈浩的妻子、负责财务的副总经理许娇春在该公司涉嫌偷税的犯罪活动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因此，许娇春应当对此承担刑事责任。房定桦警官说，许娇春一开始并不配合。她一会儿称公司财务资料已被她烧毁，一会儿又说她独自将这些资料丢弃在垃圾桶里了。一个美容师出身、今年才24岁的农村姑娘胆敢将她丈夫公司的大量财务资料付之一炬吗？专案组改变了对许娇春的审讯策略，他们将税务稽查部门开始对“文峰”公司查账后，公司相关人员惶恐的表现一一举例，敲山震虎。许姣春的心理防线很快崩溃。在今年2月税务部门首次去“文峰”查账后，他们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们错过了最后的机会，非但不主动去补税，反而转移证据，当夜就将公司下属各连锁店的财务资料交给许娇春的姐夫林某藏匿。专案组随即找到林家，发现狭小的林家根本没有存放大量财务资料的空间。林某知道大势已去，并不顽抗。专案组最终在“文峰”公司的仓库中将几经辗转的财务资料全部缴获。根据有关法律，许娇春等人最高可被判处7年有期徒刑。“我不是骗子！”在许娇春被拘押的4天后，陈浩将其个人不动产向银行抵押贷款800万元，亲自送到上海市公安局经侦大队手上。陈浩说，这是他第一次向银行贷款，“我不是骗子！我犯的只是许多民营企业在从小到大的过程中都会犯的错误！”也许的确如此。陈浩的悲剧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在陈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中国“一夜暴富”的民营企业家的影子：从农村到城市、勤奋、能吃苦、精明过人、敢于冒险、独裁、自我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