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滕王阁序》儒、道和合思想解析

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JournalofHebeiUniversity（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Mar.2012Vol.37No.22012年3月第37卷第2期王勃《滕王阁序》儒、道和合思想解析李振纲，魏 飞（河北大学政法学院，河北保定071002）摘要：前人多以文学角度研读《滕王阁序》，但该文亦有儒、道思想和合的深意。其中既有从志趣、节操两方面对儒家情怀的表述，也有从风骨、心境两方面对道家生活表示向往。《滕王阁序》中的儒、道和合思想，有儒家为进、道家为退；儒家为显、道家为隐；儒家为入世，道家为滋养等三方面的意味。关键词：《滕王阁序》；儒家；道家；和合中图分类号：B2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2）02—0027—04一、“命途多舛”而放歌风物《滕王阁序》开篇云：“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徹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1]34《滕王阁序》的文字洋溢着唐代文化的气度，也只有唐代文人可以吐纳如此大气磅礴的文学灵感。王勃幸运地出生在这样的时代，又于家教中饱受诗书礼乐的熏陶，加上自身对世界的敏感和对文学的天赋，成就了他作为初唐四杰之冠的地位。然而福祸相倚，否泰相承，在诸多的顺境之外，王勃亦有着诸多不幸的遭遇。王勃的祖父是隋代学者王通，但王勃的父亲却因王勃的获罪而牵连被贬；仕途中，王勃早年及第，两次为官，但其每次出仕都以祸事做结，以致险些丧了性命；声望之上，王勃的诗文于当时便已名满天下，但其却有过因为生计窘迫而求助他人的经历。顺境与逆境的交织，使王勃对人生多有感慨，而《滕王阁序》恰是这种感慨的集中抒发。一般认为，《滕王阁序》创作于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2]123。是时，王勃已被贬为布衣之身。其南下交趾，只是为了探望同遭贬谪的父亲。其间路经南昌，幸遇当地官员摆酒设宴以庆重阳，才有此文跃然纸上。王勃作《滕王阁序》时，身后是悲喜交杂的往事，面前是山海相隔的旅途。但王勃却在文间流露出一种信念，即面对坎坷的命运时，依旧用豁达的情怀来继续生活。笔者认为，这种信念的背后有着形上哲思的支撑。唐代的哲学，以佛家思想文化独盛，与佛家相比，儒、道二门显得黯然寥落。然而纵观有唐一代，儒家的教化并未断绝，道家的洒脱亦在延续。儒门有韩退之续仁义之道于孔孟之后；道家有成子实注老庄经典成重玄之理。退之、子实确为当时儒、道之大师，但若仅有一二大师苦撑危局，其学问难免做空谷回响而为绝唱。故而在大师之外，儒、道之哲理亦在悄然承传，只是其传承有着唐代的独特形式，即以诗歌论说先哲之情怀，以美文抒发士人之向往。《滕王阁序》，字不满千。以文法观之，其字字珠玑无需多言；以哲理观之，其传承立意亦不简陋。作者王勃，虽以诗文闻名于当时后世，但其亡佚的作品中亦有《周易发挥》《次论语》等著。今人无法纵览其哲理之说是为遗憾，然断定其饱受先哲之熏陶却并非虚谈。笔者观赏揣摩《滕王阁序》，觉其铺陈排比之间，有将儒、道思想和合一体的意味。此处略述所见，以求同仁赐教。二、安贫“知命”的儒家君子情怀儒家以修身为本，修身境界有圣人、君子之分。圣人致广大而尽精微，从心欲而不逾矩，其哲学研究收稿日期：2011—08—30作者简介：李振纲（1956—），男，河北邢台人，河北大学政法学院教授，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哲学。2012年第2期28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境界易言表而难修成，故孔孟亦不曾以圣人自居。君子境界虽不及于圣人，然其上达之志、仁义之节，可言、可行、可赞。故孔子论及君子之道时，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3]155之说。《滕王阁序》中，王勃虽自谦为一介书生，然其志趣所向，节操所贞，全然是儒家君子的范式。儒家志趣，在于诚意正心以修善其身，齐家治国而兼济天下。故孔子治教化，游列国，虽多有坎坷而不弃其志，少有知音而不辍其行。孔子曾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3]43道路不通，是谓穷途。然道路可穷，而志愿不泯。其不畏惊涛骇浪乘桴出海，全因心间克己复礼之志未曾摇动。《滕王阁序》言：“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1]34三尺微命，是谓人较天地之渺小；一介书生，是言位较权贵之卑微。人微言轻，然志趣却如九天之长虹。初唐时代，边境未定，民生未安。仁者之志，当于马背之上追亡逐北，以平四方之兵乱；当于庙堂之下献策答问，以抚九州之疮痍。孔子曾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3]163王勃虽言在请缨投笔之军旅，但志在杀生成仁之抱负。此志趣若非儒门君子之有，又当何论。然君子非圣人般完美，故王勃在请缨无路时，只能将投笔之情寄于诗文之中。此种寄托，既有时运不齐之无奈，但更有坚守志趣之觉悟。孔子曾言：“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3]197伯夷叔齐宁死不食周粟，其志之坚为孔子所称道，亦为后世君子所敬仰。志趣能伸张时，当以乘风破浪之势施展抱负；志趣受到压抑，则当愈挫愈奋、九死未悔。故《滕王阁序》有言：“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1]34岁月无情，仁者多憾，孔孟周游列国而志不得彰。但任凭青丝化为白发，却依旧不改初衷。孔子于陈地绝粮之时曾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3]161君子穷时，方能愈坚青云之志；小人若穷，则其志多变而无操守。由此可见，高远的志趣与坚定的节操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儒家节操，在于一以贯之以仁义之道。“一以”即是说仁义之道决不可废弃，“贯之”则是讲仁义之道当素位而行，此即《中庸》所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富贵贫贱皆是外在之形，仁义之道方乃根本之基。君子之节，在于重仁义而轻权位，守根本而略外形。《滕王阁序》言：“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1]34贪泉如富贵坦途，于其中者，不迷其惑，不图其逸，故而能觉仁爱之爽；涸辙若贫贱患难，于其中者，不畏其险，不惧其苦，因之能有义理之欢。处顺境不改志趣，处逆境不变决心，此即孟子大丈夫之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4]141。仁者之痛，哀莫大于其志不得伸展。故孔子有叹：“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3]89然孔子虽有悲戚之心，知其道不可行之于当下，但始终不弃克己复礼之责。其序传经典、潜心讲学，皆是在为仁义传承而自强不息。《滕王阁序》言：“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1]34孟尝志趣固然高洁，然若不能克己尽仁，便空有兼济天下之抱负；阮籍行状虽为猖狂，但其面对纲常崩坏，亦会有走投无路之痛哭。在王勃看来，孟尝清高而不重实务，阮籍悲愤而不尽人事。惟有一以贯之以仁义之道，笃守之，力行之，达而不骄，穷而不馁，方才是君子的节操。孔子曾言：“君子不忧不惧。”[3]124此即是说，志趣高瞻远瞩，故而不忧；节操持之以恒，故能不惧。《滕王阁序》言：“君子安贫，达人知命。”[1]34安贫而通志趣之高远，达人而知节操之恒久。立志趣，守节操，而后能乐天知命。故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3]211志趣、节操皆是儒家君子之情怀，《滕王阁序》一文对此多有倾诉。然除此情怀，该文亦有对道家生活的向往。三、“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的道家风骨道家宗旨，喜清静而重无为，法自然以保全真。相对儒家致力于仁义教化，道家更关注生命的本然。以庄子为例，“《庄子》哲学‘深根宁极’处在于感受当下生命的真实性。《庄子》中的逍遥无待、化解成心、养生之主、委形人间、精神内充、宗天师道、因应自然，都是要人懂得感受当下生命的真实性，不要为了某种‘意义’，某种外在功利性目的，丧失了本真的生命体验，迷失了自己，遮蔽了本真生命，成为‘终身役役而不知所归’的异化人”[5]9。尽管老、庄思想存在着差异，但是两者都试图在“意义”之外另辟蹊径，以求生命困境之解脱。王勃作《滕王阁序》时，身遭贬谪，流于南海，浪迹江湖，作客他乡，其形也匆匆，其言也忿忿。然于牢骚惆怅之中，却有洒脱之气洋溢文间，其风骨栩栩，心境翩翩，尽显道家神采。道家风骨，在外显为逍遥，于内化为心斋。其形可如槁木，其心亦可如死灰，然其风情却如神人之绰约，其骨又似浑沌之淡漠。逍遥是无牵无挂的精神，心斋是无羁无绊的态度。道家风骨建于二者之上，其形无所定而定无所形。庄子曾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6]112庄周梦蝶，其形无待；蝶复庄周，其心亦然。庄周化蝶即物化之玄境，物化玄境即庄周之风骨。《滕王阁序》言：“遥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1]34想当时之王勃，身出名门却久不得志，才华满腹而无处施展。其形所遇，犹如槁木；其心所悲，犹如死灰。然其登高，亦有清风拂面之舒畅；兴致起时，仍有白云出岫之飞29李振纲，等：王勃《滕王阁序》儒、道和合思想解析扬。子安行迹，如鲲鹏九万里而南为；子安风骨，若渔父闻歌琴以颐听。风骨俊美，缘由心境。心境如虚，方是道家风骨。道家心境，以无为本，以静为境。老子云：“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7]30庄子言：“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6]16-17老庄皆是在说，无心而能有所包容，静心方可超越荣辱。包容让心通晓天下，超越使人不计得失。《滕王阁序》言：“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1]34以无心观之，宇宙无穷而天人相通；以有心观之，盈虚有数而忧从中来。从道家看来，荣辱皆是外在，心境向往超越；在王勃看来，与其嗟叹时运，不如寄情天地，所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便是这种心境的写照。儒家极重仁义之责，故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壮举；道家提倡清静无为，但其以无心为旨，对此并不强求。庄子曾言：“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6]309浑沌虽不开窍，但亦是生命之本真。儵与忽虽为好意，但其强行有为之法，最终使生命本真归于毁灭。而道家心境，葆本存真，无须刻意，无须雕琢，以求达于生命之至乐即可。故《滕王阁序》言：“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1]34不逢听众，亦爱惜自身；既遇知音，亦无所羁绊。凌云流水，皆是生命之乐，而不强求共鸣，自得其乐，方是道家心境。王勃作《滕王阁序》时，年虽不及而立，然其已遍尝世事辛酸，故而有言：“东隅已逝，桑榆非晚。”[1]34东隅者，建功立业之机遇；桑榆者，相忘江湖之洒脱。当世之时，志趣犹在却机遇已逝，心境逍遥而洒脱非晚。故抑志趣而游逍遥，虚心斋以待明日。于此取舍之间，君子情怀化为逸者心态。天若再假其数十年岁，则其中之儒、道交融，必愈加清晰可见。然天妒英才，文华永逝，发掘其儒、道和合之哲思，惟赖今人详加揣测。四、儒、道思想的和合互补张立文先生曾言：“所谓和合，是指自然、社会、人际、心灵、文明中诸多形相、无形相相互冲突、融合，与在冲突、融合的动态变化过程中诸多形相、无形相和合为新结构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总和。”[8]26本文所说儒、道思想之和合，仅取二者“冲突、融合”之义。儒家亲亲仁爱，道家清静无为；儒家刚健自强，道家贵柔重反；儒家兼济天下，道家珍爱其身。儒、道不同，如是等等，故冲突亦在所难免。然儒、道皆出于先秦乱世，皆有经典长期传承。同出乱世，故有相似之关切；同有传承，故能影响之不绝。秦汉以降，儒、道于冲突中融合，于交织中对话。故士人哲思行状或儒或道、时儒时道、亦儒亦道，皆不为奇。《滕王阁序》一文亦是如此，其儒、道思想之和合有如下三层意味。其一，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