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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危机的本质∗沈联涛∗∗需要从历史、宏观和微观三个角度检视这场危机;中国和东亚在未来十年中会处在什么位置有三种可能情形。未来,历史学家会把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与上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相提并论。那场大萧条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改变了接下来80年内的金融版图。同样,现在这场危机之后,可能也会出现经济理论、哲学观的重大转变和机制结构的重大调整。历史总是往复循环,虽然形式可能有所变化。跟大萧条时相比,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新古典经济理论的失败。在上世纪20年代,新古典经济理论曾主张预算平衡、政府干预最小化。出于这种自由市场哲学,美国和一些欧洲国家回到金本位制度,并因此进一步陷入通货紧缩。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正是在该理论失败的背景下兴起的。凯恩斯主张,当利率接近零、货币政策无法重振信心时,政府可以运用财政政策来刺激经济增长。另外,大萧条之后的一系列银行破产事件,也催生了《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将银行业与证券业分离开来。就像上世纪那个“咆哮的20年代”,正是21世纪初那段长时间的繁荣,最终造成了2007年-2008年的骤然崩溃。美联储主席伯南克为首的西方经济学家,责备东亚的储蓄过度导致了过低的利率和过高的流动性,为信贷质量的恶化提供了条件。但客观的观察者能看出,世界上的顺差与逆差经济体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人口结构差异。顺差经济体的人口较为低龄,因此还在积累储蓄,为晚年之需和长期社会保障做准备。这些新兴市场获益于技术的传播及企业管理与财政治理的改善,在原本就较高的家庭储蓄的基础上,更积攒了企业和政府部门的储蓄。另一方面,西方逆差经济体的人口正在老龄化,他们已经享受过高标准的生活水平。由于持续地减税和提高社会支出的压力,这些国家的财政状况正在恶化。这些经济体中的企业储蓄率较高,但不足以弥补其巨大赤字,因而产生了全球性失衡。2007年一年,美国“进口”了约1万亿美元的外国资本来为其赤字融资,也就是说每个工作日40亿美元。这种赤字当然难以为继。但没有人料到,2004年6月到2006年6月的两年里,美联储将联邦基金利率从1%提高425个基点,到5.25%,前后17次升息。这不仅会导致资产价格下降,还使得美国和欧洲银行体系几乎崩溃。2007年2月次级按揭贷款的问题浮出水面时,大家都以为,鉴于此类贷款的余额仅有7570亿美元,其中损失估计为1500亿美元,也就是美国GDP的1%左右,这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人意识到,这只是冰山一角。2008年9月15日雷曼兄弟破产后的一个月内,世界银行体系如多米诺骨牌一溃千里,股市几乎崩盘。美国和欧洲的银行被部分国有化,独立投资银行在美国消失。全球股市在截∗原文刊载于2008年12月22日《财经》杂志∗∗沈联涛,中国银监会首席顾问,《财经》特约经济学家,曾担任过香港证监会主席、马来西亚央行助理行长至10月15日的一年内损失了约27万亿美元,也就是缩水了40%。10月10日,道琼斯工业指数盘中低至7773.71点,相比一年前的峰值刚好“腰斩”。英格兰银行估计,债券和信用证券的市值亏损将达2.8万亿美元左右,比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估算的1.4万亿美元还要高出1倍,相当于全球银行3.4万亿美元核心资本的85%。此外,2008年4月到12月间,各国央行和政府或直接或间接向批发融资市场提供了数万亿美元的资金,以避免金融体系的全面瘫痪。同时,美联储将联邦基金利率在2007年内降低了100个基点,又在2008年降了425个基点:2008年12月16日,该利率降至0-0.25%。如今美国的利率政策,与日本央行对1990年日本泡沫危机的处理方式惊人地一致,不同之处只是美国降到接近零利率的速度快得多。次贷问题源于美国但冲击广泛,欧洲银行承担了几乎一半损失。由此引致的银行间借贷的急剧收缩,影响也是全球性的,如海啸般瞬间席卷新兴市场。墨西哥比索和巴西雷亚尔剧烈贬值,印度尼西亚股市停市三天。香港和新加坡的投资者游行抗议雷曼迷你债券违约。许多国家都不得不对银行存款进行全面担保。油价一度狂跌至40美元/桶以下,不到半年以前,油价才刚刚达到146美元的历史峰值。六个月前新增贷款还是零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突然间要忙着向冰岛贷款21亿美元,向匈牙利贷款125亿美元,向乌克兰贷款165亿美元,并与白俄罗斯和巴基斯坦展开贷款谈判。随着全世界大宗商品价格的下跌,各新兴市场陷入收支困境,IMF也设立了一个总额1000亿美元的短期贷款工具。2007年-2008年危机的复杂性,要求我们从至少三个角度检视这场信贷危机——历史、宏观和微观的角度。在此基础上,本文也提出三种关于中国和东亚在未来十年中会处在什么位置的可能情形(不算是预测)。本质上说,一国经济的成功与否取决于该国的治理能力,所以未来几年内,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的治理能力会受到严峻考验。历史性拐点是不是全球资本主义盛极而衰?发达与新兴经济体实力对比会不会剧烈改变?真正全球化的危机应对是否可能?从历史的角度看,2007年-2008年肯定是一个全球市场经济的重要转折点。有三个重要问题必须提出。首先,这是不是全球资本主义盛极而衰的标志?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场危机给“美国梦”打上了问号。每一个人通过其劳动和创造力拥有想拥有的一切,这对美国人来说有可能实现,因为他们的总人口不足世界总数的5%,GDP却占全球总量的25%。不幸的是,世界的资源环境却无法支持占世界人口37%的中国人和印度人也实现这种“美国梦”。大萧条时期的新兴市场还无需受限于资源和环境的问题,但今天,像中国和印度这样高速发展的国家,却必须应对全球变暖和环境可持续的问题——不仅为自己,也为全人类。环境问题可能会在未来十年内显著改变地缘政治版图,可能让今天所有的预测都黯然失色。第二个历史性的问题是,如果印度和中国都继续以每年8%左右的速度增长,而G3(美国、欧洲和日本)每年增长率不足2%,那么,发达经济体和新兴市场经济体之间的相对实力会剧烈改变。安格斯麦迪森(AngusMaddison)曾预言,中国会在2018年前取代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印度排名第三。到2030年,亚洲(包括日本)GDP会占世界总量的53%,美国和欧洲只占33%。如果真是这样,全球金融体系将与现在大为不同。2007年,亚洲已经持有世界官方外汇储备的66.8%,拥有世界55%的人口、24.5%的GDP,却只拥有IMF这个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起来的机构的配额和投票权的16%。我粗略估算的结果是,亚洲在未来十年内会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金融市场。这只需要亚洲继续实现金融深化,亚洲货币对美元和欧元相对升值。也就是说,十年内,某一种亚洲货币或几种亚洲货币的组合,很可能会扮演全球性储备货币的角色。亚洲为此角色做好准备了吗?远远没有。新兴市场过去一直依赖发达国家的市场和资金。亚洲国家的顺差角色是近来才发生的事,它们还不适应。亚洲之所以不得不将多余的储蓄放在西方,正是因为自身的金融体系还不足以承担对这些储蓄进行有效配置的使命。亚洲的监管结构尚待发展。要在国际货币秩序中有所作为,亚洲的官员们国际意识不够,在心理上也准备不足。过去十年中,在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两大布雷顿森林体系机构中工作的亚洲官员越来越少,这不只是因为在国内可能找到更好的机会,还因为他们不看好在这些机构中发展的前景。亚洲几乎找不到一个智库是专门研究国际金融秩序的。第三个历史性趋势是对上述偏狭思维的一种反应。至今,对于危机的应对,在国家层面远比在区域或全球层面更为迅速。现今国际金融体制的一大缺陷就在于,即便在欧洲,对危机的第一反应也只是国家层面而非国际层面。每个国家都只担心本国的银行。美欧之间在适当应对和营救努力方面的协调也不足。这说明,开始考虑全球政策之前,我们还需先加强国内危机的管理和应对政策。在这三种趋势下,国际金融体制是否有未来?答案必须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来剖析。宏观问题四种套利——工资套利、金融套利、知识套利和监管套利,创造了趋一性全球化的宏观趋势,但中央银行家们误以为是自己创造了全球低通胀的奇迹在我即将出版的《从亚洲危机到全球危机》一书(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中,解释了这场危机较近的根源,可归结为四大潮流。第一股潮流,“冷战”结束后,市场化经济体新增30亿劳动力,故而接下来的近20年里全球范围内出现了低价商品和低通胀。第二股潮流,日本为应对泡沫/通缩而自1990年以来采取的货币政策,使得全球近20年来可以几乎不付利息地取得日元贷款,也由此催生了著名的日元利差交易。最近一项关于全球利差交易的估算显示,这种对不同国家的利率和汇率差异进行的套利,总额可达2万亿美元,其中有一半是日元的利差交易。这为金融工程提供了大量资金,在亚洲金融危机期间施加了巨大影响。这种利差交易的成功后来又被杠杆操作和衍生品放大,成为后来的投资银行和对冲基金的标志性特征。利用低利率货币进行利差交易的兴与衰,加大了全球金融交易和资本流动的数量和波动。第三股潮流,金融工程师大量涌现。这在“冷战”末期大量科学家和物理学家被辞退的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这些数理人才将技术和统计技巧应用到金融市场,建立了金融模型来管理风险,遍布于主宰了全球金融市场的商学院、投资银行和对冲基金。他们那些复杂模型之下有一个致命弊病,就是认为风险世界是一个正态钟型的统计曲线,而完全忽略了长尾效应,即黑天鹅事件出现的风险。正是低估了400年一遇的小概率风险的可能性,他们今天为此付出了代价。第四股潮流,是全球市场的监管放松。从WTO下的关税减免,到IMF下的解除资本管制。那种干预最小化、让市场决定价格、竞争将创造全球效率的哲学,不仅成了基础教科书上的金科玉律,也成了全世界官员们奉行的准则。本质上,上述四个创造了趋一性全球化的宏观趋势,其实就是四种套利:工资套利、金融套利、知识套利和监管套利。在政策层面,国家计划经济的失败也使凯恩斯主义经济学逐渐没落。弗里德曼式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取得了主导地位,但很不幸,它过分强调了货币政策工具的使用和中央银行的重要性。财政政策的惟一功用是尽量减少财政赤字;基于消费品价格的精妙货币目标理论层出不穷,但都忽视了资产价格的关键作用。廉价劳动力进入全球经济,却形成了一个严重的智力盲点,以至于许多西方中央银行家误以为是自己创造了全球低通胀的奇迹。回过头看,智力盲点还不算什么,更甚者是忽略了房地产价格泡沫的宏观经济政策的失误。无视支付能力和供给限制,认为“居者有其屋”有利于社会长期稳定,这种天真想法的后果,就是创造了整个社会对房价永远只升不跌的预期。人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房产所有权是对每一个家庭最重要的事。然而,房地产是家庭资产的一大块,当然也是银行体系最重要的抵押资产。许多国家对房产所有权的强烈渴望,未能从供给方面得到足够支撑,因而为买房进行的借贷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推高了房价,然后房价上涨的预期就自我实现了。在美国,房价上涨从1991年到2006年几乎从未停止,私有部门房产价值涨到了GDP的225%。2003年到2007年之间,美国家庭的房地产价值上升了6万亿美元,但家庭负债也上升了4.5万亿美元,这说明,美国家庭消费了房价上涨中的一大部分。出现以上情况的原因,正在于金融体系把贷款推向了消费部门。购房按揭贷款对资产价值的比率上升到了90%;由于向无收入、无工作、无资产的次级按揭贷款人放贷,造成了信用评估恶化。这些次级按揭又被金融工程师分割,再包装成金融衍生品,而并没有受到监管者的监督,然后卖给了在2003年至2007年的低利率环境中渴望收益的金融市场。到了2007年,美国的总储蓄已经降到GDP的14%,净储蓄降到GDP的1.7%,经常账户赤字(从外国取得融资)上升到7200亿美元,也就是GDP的5.2%。微观根源“创造产品并分发”的大型复杂金融机构(LCFI)模式,加上金融工程炼金术和不透明的场外交易市场机制,导致没有人知道金融机构的杠杆率有多高以上宏观经济问题对理解这场世界金融危机非常关键,因为正是为外部赤字融资的能力,成为现在这种“创造产品并分发”的美国银行模式的基础。也就是说,美国和欧洲的银行系统从传统的零售银行模式(接受存款然后发放
本文标题:这场危机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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