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 (附注释)

作者题词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于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万历戊戌秋清远道人题第一出标目第二出言怀第三出训女第四出腐叹第五出延师第六出怅眺第七出闺塾第八出劝农第九出肃苑第十出惊梦第十一出慈戒第十二出寻梦第十三出诀谒第十四出写真第十五出虏谍第十六出诘病第十七出道觋第十八出诊祟第十九出牝贼第二十出闹殇第二十一出谒遇第二十二出旅寄第二十三出冥判第二十四出拾画第二十五出忆女第二十六出玩真第二十七出魂游第二十八出幽媾第二十九出旁疑第三十出欢挠第三十一出缮备第三十二出冥誓第三十三出秘议第三十四出诇药第三十五出回生第三十六出婚走第三十七出骇变第三十八出淮警第三十九出如杭第四十出仆侦第四十一出耽试第四十二出移镇第四十三出御淮第四十四出急难第四十五出寇间第四十六出折寇第四十七出围释第四十八出遇母第四十九出淮泊第五十出闹宴第五十一出榜下第五十二出索元第五十三出硬拷第五十四出闻喜第五十五出圆驾第一出标目（1）[蝶恋花]（末（2）上）忙处抛人闲处住（3）。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4）。玉茗堂前朝后暮（5），红烛迎人（6），俊得江山助（7）。但是相思莫相负（8），牡丹亭上三生路（9）。[汉宫春]杜宝黄堂（10），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11）。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12），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14）。风流况（15），施行（16）正苦，报中状元郎。杜丽娘梦写丹青记（17）。陈教授说下梨花枪。（18）柳秀才偷载回生女。杜平章刁打状元郎。（19）注释：1、标目：传奇的第一回，照例说明：一、戏曲的创作缘起（如本回[蝶恋花]；二、剧情梗概（如本回《汉宫春》）。原称《家门引子》。2、末：扮演年纪较大的男角色。传奇第一回一般由副末开场，本剧用末代替副末。3、忙处抛人闲处住：忙处抛人，指离开繁剧的官场。“闲处”，指闲散的地方。《牡丹亭》在一五九八年完成。汤显祖在这一年罢职回到临川。4、世间只有情难诉：《全唐诗》卷十顾况《送李侍御往吴兴》：“世间只有情难说。”5、玉茗堂：汤显祖为自己的住所取的名称，以玉茗（白山茶）花而得名。6、红烛迎人：《全唐诗》卷九韩羽《赠李翼》：“楼前红烛夜迎人。”7、俊得江山助：江山之美使我的文章为之生色。俊，与下第八回“俊煞”之“俊”相通，相当于今口语的“美”，此指文章的秀美。《文心雕龙》卷十《物色》：“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8、但是：只要。9、牡丹亭上三生路：牡丹亭是约定再世姻缘的地方。传说，李源与惠林寺僧圆观（一作圆泽）有很深的友谊。圆观临死时对他的友人李源说，十二年后和他在杭州天竺寺外再见。后来李源如期到那里，看见一个牧童，他就是圆观的后向。见《太平广记》卷三八七《圆观》。三生石在杭州灵隐，即李源会见牧童的地方。此指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柳梦梅团圆的爱情故事。10、黄堂：太守。本指太守的厅堂。11、踏春阳：踏青。唐人传奇：邢凤书寝，梦见美人授予给他诗卷。第一篇《春阳曲》有云：“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见唐沈亚之《异梦录》。12、写真：画像。13、赴高唐：故事传说，楚怀王游高唐，梦见和美女交欢。临别时，美女说：她在巫山的南面，“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来为她立庙，叫朝云。见宋玉《高唐赋》序。高唐、云雨、巫山、阳台、楚台，后来被用来指男女欢会。14、平章：官名，原为平章军国重事或同平章军国事的省略，宋制，相当于丞相。这里指杜宝。15、风流况：风流事。况，情况，作事情解。16、施行：用“刑”。行，朱墨本作刑。17、丹青：原指书中所用颜料，一般用作绘画的代词。18、陈教授说下梨花枪：指杜宝派陈最良去招降李全，先说服他的妻子。明代，府学教官叫教授，这里是对生员的尊称。梨花枪，此指李全妻。李全妻曾对部下郑衍德等人说：“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见《宋史》卷四七七《李全传》。19、这四句在形式也可以是下场诗，它的内容则是比前面《汉宫春》更为简略的剧情大要。第二出言怀[真珠帘]（生（1)上）河东旧族（2)、柳氏名门最。论星宿，连张带鬼（3）。几叶到寒儒（4），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5），颜如玉，和黄金哪里？贫薄把人灰，且养这浩然之气（6）。（鹧鸪天）（7）“刮尽鲸鳌背上霜（8），寒儒偏喜往炎方（9）。凭依造化（10）三分福，绍接诗书一炉香。能凿壁（11），能悬梁（12），偷天妙手绣文章（13）。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15），留家岭南。父亲朝散之人（16）。母亲县君之封（17）。（欢介）所恨俺自小孤单，生事微渺（18）。喜的是今日成人长大，二十过头，志慧聪明，三场得手（19）。只恨未遭时势（20），不免饥寒。赖有始公柳州公，带下郭橐驼（21），柳州衙舍，栽接花果。橐驼遗下一个驼孙，也跟随俺广州种树，相依过活。虽然如此，不是男儿结果之场。每日情思昏昏（22），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著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23）之期。”因此改命梦梅，春卿为字。正是“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九回肠]（解三醒）虽则俺改名换字，俏魂儿未卜先知（24）？定佳期盼煞蟾宫桂，柳梦梅不卖查梨（25），还则怕嫦娥妒色花颓气（26），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皱眉（27），浑如醉。（三学士）无萤凿偏了邻家壁（28），甚东墙不许人窥（29）！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寻意中开了白玉梅。（急三枪）那时节走马在章台内（30），丝儿翠、笼定个百花魁（31）。虽然这般说，有个朋友韩子才，是韩昌黎之后（32），寄居赵佗王台（33）。他虽是香火秀才（34），却有些谈吐，不免随喜一会（35）。门前杨梅烂春晖张窈窕梦见君王觉后疑王昌龄心似百花开未得曹松托身须上万年枝韩渥注释：1、生：传奇中的男主角，相当于元代杂剧中的正末。男角除生外，不还有末、外、净、丑等。2、河东旧族：柳姓，原是河东郡的望族、大姓。3、论星宿（xiu），连张带鬼：张、鬼各为周天恒星二十八星宿之一。古代天文家以列宿主州域。张宿与柳、星两宿主三河（包括河东），鬼宿所主的雍州则与河东相邻。见《史记·天官书》。全句，用星宿说明河东的方位。又：迷信传说掌理文章、功名的梓潼帝君是张宿的精灵。见《寄园寄所寄·獭祭·人事》。4、几叶：几代。下句雨打风吹，形容家道衰落。叶、雨打风吹等词又暗暗和柳字相关。5、谩说：枉说，说甚么。全句用古语“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见《恒言录》。6、且养就之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刚直博大之气，表明儒者的修养。7、这是本出生角的上场诗。上场诗可以用前人的诗或词，也可以由剧作家自己撰写。剧作家引用前人的句子，有时也有加以改动的地方。8、刮尽鲸鳌背上霜：刻苦力学，仍然没有占鳌头，反尔刮得鳌背许多霜，贫薄更甚。霜，喻贫寒。鲸鳌，这里即鳌，科举时代，俗以中状元为占鳌头。9、炎方：南方。10、造化：造物主、上天。11、凿壁：汉代匡衡，家贫苦学，晚上点不起灯，在墙壁上凿一个孔，让邻居的灯光从孔隙里射进来，照他读书。见《西京杂记》卷二。12、悬梁：汉代孙敬，闭户读书，怕睡去，就用绳子系住头发，挂在梁上。一瞌睡，就被绳子拉醒。见《楚国先贤传》。凿壁、悬梁，都是说勤学苦读。13、偷天妙手：极言文才之高。陆游诗：“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妙手，指有才能的作家。14、砍得蟾宫桂：折得月宫的桂枝，登第的代称。蟾宫，即月宫，相传月中有蟾蜍。15、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柳宗元（773－819），唐代文学家。曾做永州司马、柳州刺史，人因称为“柳柳州”。详见第六出注21。“司马”，州郡的属官。16、朝散：朝散大夫，散职文官。17、县君：唐代五品官的妻子所受的封号。18、生事微渺：生活困难。生事，谋生之事，19、三场得手：科举时代，童生经考试及格，进入府、州、县学的称生员，即秀才。这里指生员经乡试中式取得举人的资格。举人参加会试、廷试取为进士。乡、会试的全部进程分三场，一场考三天。得手，顺利、称心。20、未遭时势：没有遇到机会，指还没有做官。21、郭橐（tuo）驼：《柳宗元全集》卷十七有《种树郭橐驼传》。橐驼即骆驼，这位姓郭的人是驼背，所以有这样一个绰号。但传中没有说他是柳宗元家的仆人。22、每日情思昏昏：《西厢记》杂剧二本一折《油葫芦》：“每日价情思睡昏昏。”23、发迹：飞黄腾达，指做官。24、俏魂儿：指梦中的美人。25、不卖查梨：不空口说大话。元杂剧《百花亭》第三折的说白中有卖查梨条的小贩的叫卖词两段，夸大地说自己东西如何如何好，如吃了可以“成双作对”，“调和藏腑”，“补虚平胃，止嗽清脾”，“诸灾不犯”，“百病都安”等等。本句“查梨”与前后句的“桂”、“梅”、“柳”都从柳梦梅的名字联想而来。26、嫦娥妒色花颓气：嫦娥妒忌花的美色，使它凋谢。花，指梦中梅花树下的美人。颓气，倒霉、倒运。元杂剧“墙头马上”第二折《梁州第七》：“深拜你个嫦娥不妒色。”吴枋《宜齐野乘·状元词误》条：“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27、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皱眉：酸心皱眉，形容等待时的心情。梅、柳，这里是嵌用剧中人物的姓名。明朱有敦《诚齐乐府·曲江池》第一折《赏花时》：“空教我梅子酸心柳皱眉。”28、萤：晋代车胤好学不倦，家贫没有灯油，夏天以练囊装很多的萤火虫，用来照明读书。见《晋书》卷八十三本传。29、甚东墙不许人窥：“东墙”从上句“邻家壁”引起，有双关的意思。《孟子·告子》：“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如臣东家之子。……此女登墙窥臣三年。”《孤本元明杂剧》所收《东墙记》，也写男女相爱的故事。30、章台：秦汉时代的一座宫殿建筑物。用来指京城内最繁华的地方。全句意为：一旦功名得意，夸官游街。走马章台，借用张敞的故事。见《汉书》卷七十六本传。31、丝儿翠，笼定个百花魁：官宦人家要我接受他们的丝鞭（翠丝儿，“丝儿翠”系倒文叶韵），和他们的小姐结亲。接受女家的丝鞭，是古代人订婚的一种形式。百花魁，指梦中的美人。32、韩昌黎：唐代文学家韩愈，字退之，自称系出昌黎韩氏，人因称为昌黎先生。33、赵佗王台：即越王台，在现在广州市北面越秀山上，相传为赵佗王所筑。赵佗王，详见第六出注15。34、香火秀才：即奉祀生。因其为“贤圣”之后，不经科举考试，赐予秀才功名，以管理先祖祠庙的祭祀，故称。参见下文第六出：“表请敕封小生为昌黎祠香火秀才。”35、随喜：游览寺院。佛家语，原指见人作善事，随之而生欢喜心。见《华严经·普贤行原品》。36、本书充每出结尾的下场诗，全部采用唐诗。诗句与原作有出入的，不加改正。其中有一部分是作者有意加以改动的。原诗作者姓名沿用三妇评本所注，未逐条校对。第三出训女[满迁芳]（外扮杜太守上）西蜀名儒，南安太守（1），几番廊庙江湖（2）。紫袍金带（3），功业未全无。华发不堪回首（4）。意抽簪万里桥西（5），还只怕君思未许，五马欲踟蹰（6）。“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寻常太守看。到来只饮官中水（7），归去惟看屋外山。”自家南安太守杜宝，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后（8）。流落巴蜀，年过五旬。想廿岁登科（9），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间。内有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10）。此家峨眉山，见世出贤德。夫人单生小女，才貌端妍，唤名丽娘，未议婚配。看起自来淑女，无不知书。今日政有余闲，不免请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