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扬州

目录扬州人的生活扬州的风景（上）扬州的风景（下）附录一、关于扬州的参考书一斑二、扬州的形式三、扬州的沿革四、扬州的杂话闲话扬州扬州人的生活我们到一个地方，最好是要留心那地方的社会生活的实际状况，有好些名都大邑，外面看起来非常冠冕堂皇，而一究其实际则疲癃残疾无所不用其极。以今日农村经济的破产，城市商业的萧条，人心的萎靡不向上，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沙漠”之感。越是繁华的地域，越像荒漠的原野，根本就因为你的心已憔悴了！扬州这个地方最令人听着响亮：差不多爱游山玩水的人与所谓能文之士，没有一个不怀念扬州；不仅如此，扬州又是一个出盐的区域，富商大贾云集在扬州；不仅如此，扬州又是一个产女人的地方，所以弄出一些骚人墨客风流才子来。这样一个又杂又俗的扬州，我们不必考察他的地理只翻看他的历史，再看看他的现状，就可以估定扬州的价值了！但是扬州却有令人可爱的地方！我举出一个朋友的例子来代表一般外客的感想。这个朋友从远道而来，初入扬州的城市，悲愤填胸！对于凡是歌颂扬州的人入杜牧之王渔洋之流大不满意，说是在二千年前或是几百年前就定下了主意欺他；可是这位朋友当晚住在绿杨旅社，在房金不上一元的精精致致的房间里喝了老源茂的半斤陈花雕配上了几个小碟子，就有点飘飘然了，开开房门在走廊踱来踱去，横直没有事不妨凭栏睇，忽然白热电光中飘出一位绝代佳人，等他揉揉眼睛一望，早已杳若飞鸿了！于是他欢声嚥气的进了房，蒙头而卧，想去拜访杜牧之王渔洋两先生。第二天清早，不晓得是由哪一个人指点迷津，他一个人悄悄地雇了一辆车出天门，由一群“船孃”拥着泛舟瘦西湖，折入小港穿到有名的平山堂，一路柔风细柳，画舫兰桡；及至登高一望，江南青山，真与堂平！侧耳一听，松涛齐啸！他不禁大加赞美的道：“人人都说扬州好，及到扬州果不差！”他这两句诗虽不见得高明，却是一种天籁；同时表示每一个来游扬州的人，对于扬州的市内感受最恶劣的印象，对于扬州的郊外发生最甜蜜的爱情。讲到这里，让我且先谈谈扬州的市政。扬州城本是合江都甘泉二县而成，分新城与旧城，自从王渔洋诗有一句“绿杨城郭是扬州”之后，好像“城郭”这一个名辞分外好听，而在实际上，扬州的城郭比较其他各府治确是修得高大坚固些，比如我在扬州住的南门即安江门，嘉靖维扬志谓之镇维城，外有子城，子城中有隍，通响水桥，上建头钓桥，钓桥之外，又有子城，子城中有隍，通二道沟，上建二钓桥；扬州的城都是二重，只有南门月城有三重。可是城垛子现在是一个没有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使我们想像扬州有一个最著名的二十四桥；这一个二十四桥的争论到下节再说，此处只说扬州的桥确实很多。我们有一部分人假扬州中学地址办公时，天天经过太平桥，天鸥兄所谓“乱离时过太平桥”者，因为太坏了偶加修理，一个不慎，就压伤了许多人！我那首诗的末两句：“园桥小伞清溪上，添个诗人入画屏。”我说的圆桥就是新桥。你站在新桥或太平桥一望，可以见着许多桥孔。但是没有一个好桥。城西北角有一个转角桥，又名断桥，一群叫花子匍匐桥边讨钱，讨不着便叹气，大家就叫那块地方为“叹气湾”。对坏的是路。除开唯一热闹的区域如多子街辕门桥几处外，无论大街小巷，都是乱世砌成，上无漏水，下无阴沟，下一次大雨，通衢便可行百石之舟。因为桥多，路不平，所以你如果喜欢按摩术，最好是坐扬州的人力车。在扬州，也有一辆摩托车，听说是督办公署的，我在南门街上发现过一次，围而观者如堵！在扬州你如果发现有楼房，我出一块钱；发现两层楼，我出两块钱；以此类推。我们知道北平的住宅没有楼乃是因为风大，扬州虽挂名江北之列，实际上的气候还是南方化，为什么不修楼呢？江南一带的房很少有天花板，镇江扬州尤其如此。扬州这个地方说来很奇特除了极大极大的阔公馆外，普通都是一些陈腐不堪的平房，北平是走马回头式而在扬州却没有一定，以住宅而论，扬州没有中间阶级的存在性。可是大而无当的公馆非常的多。这些大公馆都是从前的仕宦、盐商造起来的，南河下一带是号称模范住宅的区域，然而十有八九都是荒凉不堪！即如何何家花园亦名何园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名园，现在督办督办公署驻在此地，听说老早就很萧条！（参看后面我的何园游记）有一点我们可以注意，即是扬州的住宅无论贫富大小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庭园。这一点与北平很相似。每一个扬州人都好像风流的都喜欢花。扬州花事之盛恐怕在全中国居第一位！房间尽管湫隘逼狭，而每栋房子总有一个院子或花园或菜圃。越是大公馆，他的花园也是越讲究。无论怎样寒酸，他的堂屋或大厅总是可客客气气的。普通住宅的墙壁都是砖砌成，讲究一点的是磨砖门面，这种水磨砖，有很多名色：如有规矩者为藻井纹，横斜者为象眼纹，八方者为八卦纹，半斧者为鱼鳞纹，参差者为冰裂纹，一为肺碎纹，上嵌梅花者为冰片梅等。每一个人家门口都贴着这样一个小条子：“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住宅以外的情节真谈不到。所有灰屑并没有一定的储所，任各户自由的倾积；什么水都向街心泼。无论何处都是小便所，许多土著都在红男绿女过路的草坪中公开的大便。然而马桶又非常的多。每天上午是马桶世界。担粪桶的男子与泼马桶的女人一边刷一边一边嬉皮笑脸的谈天，那女人头上都插着一朵鲜花。只要是女人，头上没有不插花的。每家对着大门的墙上供着土地神。扬州的土地菩萨真行时！随你走到大街小巷，满眼都是土地。土地庙前或是左右白墙上，画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大概是迷信因果之类，也画有旧式的裸体妇人。房价房租本来很廉，但遇着外路人或是抓着一个特殊机会，他便飞也似的暴涨。在扬州很自由的，横直没有一定的标准，今天要五十，明天要一百是房东的自由。你若到扬州租房子，除非你是土著或有熟人介绍，否则他的把戏真多，几间稀烂的房子，地板都没有，他还对于没有家眷的不出租呢！我们现在应该讲到一件事了，就是住的问题在扬州还不见得如何重要，最重要的是“食”。扬州人的食，充分的可以代表他的浪漫性。可以说，凡可以吃的东西没有不吃的，凡可以吃的时候没有不吃的，凡可以吃的地方没有不吃的！食的欲望的炽烈与食的环境的便利对于一个大家是心满意足的。扬州的菜在中国成了一派，所谓“扬州的馆子”。扬州口味一个“浓”字可以代表。最有名的自不然是“狮子头”（大肉圆子）。你到普通住户人家一看，你会发生一种矛盾的感想：都说扬州人好吃，而每餐不过两三碗菜，冷冰冰地。有许多人家只吃一餐午饭，早晚都吃粥；粥并不是另外煮的，即用剩饭在锅里压碎，糊里糊涂的视为珍品。这样讲来，扬州人的刻苦、节俭、生活单纯、各种美德还了得起吗？但是我们进一步的去留心，就可以确立扬州人饮食的两个原则：第一是不注重在家里吃而喜欢在外面吃，第二是不注重正食而喜欢零食。对于吃饭吃粥好像没有吃零星东西的那样热心。到老虎灶冲开水顺便就在隔壁铺里买一个烧饼，开水还没冲进壶，烧饼已吃进肚里了。绅士们忽然闯入糖食店将二枚铜元向玻璃柜上一丢，取框里瞟见卖油麻花的，先吃了一根再付钱。你游徐园、小金山，船头船尾堤上堤下都是卖糖果的，讨嫌已极！所以小孩子们住在扬州个个都高兴。扬州有一句最普通的俗语，就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什么叫做“皮包水”呢？就是指喝早茶。喝早茶的风气不只扬州，江南一带都风行，而以扬州为最甚！最著名的茶社有两个：一个是富春，一个是怡园。富春本是花局，带着卖茶，论点心之好，生意之隆，在扬州是首屈一指！从前辕门桥有二梅轩、集芳轩，教场有腕腋生香埂子上有丰乐园，花园巷有小方壶，天门有天福居，西门的绿天居，都是最著名的茶社；城外的双虹楼，並占湖山之胜！至于点心，双虹楼烧饼有糖馅、肉馅、干菜馅、菜馅之分，蕙芳集芳以糟窖馒头得名，二梅轩以灌汤包子得名，小方壶以菜饺得名，文杏园以稍麦得名，叫做“鬼蓬头”，现在左卫街有一家烧饼店出品很好，富春的油糕和菜包子是最令人留恋的。我们可以在每天上午八九点多钟看见扬州人在街上刷牙齿，大概是起床了。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皮包水”！三三五五或独自一人到茶馆儿，坐下，这就水浒上的黑旋风李逵谈起谈到昨晚隔壁人家的洗脚趾，此外就是夹些时事新闻。在这个茶社里，穿来穿去如黑蝴蝶一般的有的是人：卖报的，卖花和扎花的，卖挖耳鞋拔得，装水烟的，讨钱的，切酱牛肉猪耳朵的，应有尽有。吃茶的也不满不在乎，高谈如故；有时飞一个眼到隔壁或对座的女人身上。这样悠悠的灌一肚子水，至少要花费几个结实的钟头。好像是应该回来了！有万不得已的事这才去做做，否则飘飘然的除了茶馆儿，在街上又飘飘的荡一下，就打马到“浴室”。中国的浴室是享乐主义的结晶。扬州的浴室天下闻名。无论到哪一个码头，凡是擦背、修脚、打手巾把子的，都是扬州人。在浴室服务好像是扬州人唯一的职业！至于说擦得如何好，修得如何好，也不敢下断言。扬州浴池之风开于邵伯镇的郭堂，后来徐门外的张堂，城内的张氏又在兴教寺内仿效，于是四城之外都设遍了。现在比较好的是扬州浴室；你只向人力车夫说一声“浴室”。（扬州声音为“药石”）他便飞跑的拉你到扬州浴室。比如喝老了茶的到茶社并不开现钱，有一本小子，每次登记就完事，拿现钱反而吃不到好点心喝不到好茶；洗澡也是一样。扬州人好吃的程度从浴室里可以证明。有一次，我和天鸥兄去洗澡。看见一个半老者和一个中年人早坐在旁边炕上，的谈话，一边茶房端来了一碗汤两碗饭，那两人幽幽的就吃起来，一边修脚的在修脚。我们以为洗完澡了，等我们洗完出来我真有点担忧！看戏的人十分之四是小商人，十分之五是流痞及有关阶级，只一分钟是各色人。因为戏价虽明定为四角而在实际上差不多都是大半票——很多不打票的也并不一定是军人，所以每晚人虽多而收入有限。这大舞台有一点很奇怪：即是戏单上明明刻着风雨无阻，但遇大风或小雨，可以随时宣告停演。但有一点值得称扬的，即戏园内秩序尚好。军人看戏的很少，也并不闹；你在后面的几排座椅上，常常可以发现和尚或尼姑。戏目总不外那几套。在扬州演铁公鸡一类的戏，可以倾城倾巷的往观，如同三年前在长沙看演火烧平阳城的电影片。不料在今天镇江的大戏院开演还“满座”。但是扬州大舞台的演员倒还有几个肯卖气力的，虽说甄艳霞演大劈棺没有金玉兰那样的做工，但她肯卖力的去做，就算不错！冯君瑞的活捉吕蒙一连打了九个翻筋斗，虽说是迹近野蛮，总比不打筋斗的要好得多了！与其一天到晚皮包水水包皮，倒不如在一天工作之后去看看戏。我说这句话，子诰兄一定举双手赞成，因为他有点大舞台的迷呢！旧戏的好处就在有格律，太爱自由的中国人看了旧戏后至少喝茶要用袖子来掩口。扬州还有一种傀儡戏，我和子诰去看过一次。在一块荒坪里围一个布棚，木人及戏台与夫台上的陈设都比一般伟大而华丽。每一个人的戏价是铜元八枚。那天我们看的是平贵回，王三姐一股贞愤之气，令人好笑！扬州尚有一家清唱，叫做双凤茶社。每人收茶资三角小洋，连戏资在内。有一个姑娘叫做一点青的唱生还孩好，其余不敢恭维。这个清唱社生意极不好，第二回我去看时，已关门了！除此之外，再寻不出相当娱乐的地方。说扬州平话的与零唱的多半在河边一带。从前绿杨村里有一个老妓曾弹琵琶会歌诗。现在来往西园曲水一带有一个老乞丐见游客就吟诗，大家可怜他也欢喜给他几个钱，他用一根长竹竿头系着一布袋很远就伸近船边来讨钱，他所得的钱比较旁的叫花子多，因他会吟诗。我们顺便要讲到不正常的娱乐一方面了。关于这一点，我无经验，不能多谈。古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全国的妓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实则扬州的娼妓也未见得比旁的地方高明。比如在绍兴吃不到顶好的花雕酒，在西湖喝不到顶好的龙井茶，一样的在扬州看不到顶好的姑娘。这是一个什么缘故呢？大概因为好的多出门，留下的就不见怎样高明了。郑板桥的诗：“千家养女先教曲，十倾栽花算种田。”虽未免说得过分一点，却是扬州的女子能歌曲懂戏剧的极多，至如唱妓，差不多没有一个不会唱曲儿。据一个平原告诉我：他在一个大商家宴会席上曾看过扬州所有的名花（？）发现里面有两个姿色态度谈吐性情都还像很好的，名字一个叫花秀英，一个叫筱子红。从她们的口中探出，知道因为国难的关系，从南京苏州到扬州做生意的骤然增多，花秀英便是一个。她们干这种可怜的生涯并不兴旺最红的姑娘每天顶多七八个条子，每个条子普通式一元。经贪官污吏龟婆娘姨茶房等的剥削敲诈，实际上得着几个钱！所以没有一个姑娘愿当妓女的：你看她外面裹着绸和缎，心里充满苦和悲！比如你遇着一个